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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谷酒人家

2011-1-26 来源:中原视点网 作者:中原视点网

不在压抑中死去,就在压抑中爆发。

                                         ——题记

茅草坡生得鬼头鬼脑。也不知凭什么给上面那座岩叫了“龙头岩”的,瞎取名字。那四面围住茅草坡的山山岭岭就更是鬼头鬼脑了。茅草坡顶上喜欢出现鬼头鬼脑的云雾,一出现就没有好事,不是天灾就是人祸。茅草坡的天气的确鬼,庄稼要雨它偏要大晴长晴如火,庄稼要晒它偏要大雨猛雨久雨如灌。天整人。太阳有时很毒辣,月亮有时怪阴险,星星时时眨着鬼眼睛。不是北风扫荡冰天雪地冻坏娃娃牲口树木蔬菜和洋芋种,就是南风扫荡吹倒漫坡如森林的包谷林,使得就要成熟的粮食毁于一旦,家家痛哭。山林里的野兽鸟们也喜欢害人,那野猪成群结队将一片一片的洋芋吃光、把一片一片的包谷啃光。那一个个夜晚白天都充满着凄惶惊惶。人们心里经常像塞满了茅草的难受。这鬼天鬼地鬼兽还有鬼人,压得茅草坡人成天连呼吸也呼吸不了,连心脏也跳动不了!一个个人都被压得矮矮的、弯弯的,几乎整天贴进了泥土……

但茅草坡人又天不怕、地不怕、鬼不怕,什么也不怕。敢说茅草坡人的力度、强度是最大的。但不知怎的就是有一种东西像铁链一样紧缚着人们,难以挣脱。越是清醒越是难以挣脱!

茅草坡人至今不喝啤酒。他们说啤酒只能喝出个西瓜肚子、橡皮肚子悠哉游哉,不能解瘾解闷提神提劲壮胆壮气说几句疯话、干点疯事傻事痛快痛快。好像酒才能使他们回到本来面目,回到本真。茅草坡人祖祖辈辈吃包谷饭、喝包谷酒长大长老,老远就能闻到那云雾般潇洒飘荡的烈烈醇香与爽气,以及不把天地看在眼里的超然与疯狂。祖祖辈辈和包谷酒火热沧桑悲凉壮丽如山山水水如大海蓝天。

因此茅草坡的酒疯子多。我祖祖就是最著名的酒疯子。

 

祖    祖

 

自他爹死后,他妈就教导他不要喝酒。他爹就是喝酒以后骂了一通不是东西的红鼻子保长,被抓去活活打死的,打死了还说他是有病。她怕他喝酒了又去骂红鼻子保长……谁知他到底还是成了酒疯子。

祖祖从懂事那天起心里就压着个沉重的东西,憋憋闷闷十分难受。父亲早早的死了,他妈的眼睛哭瞎了,弟妹们又还小。他心爱的姑娘被红鼻子夺去做了小老婆。他妈要他都忍着,好好过日子,可日子怎么个好,不是天捣鬼就是野兽捣鬼人捣鬼!他多想喝口酒,喝包谷酒,可他就是没有酒喝。他想有个辫子甩得可爱的姑娘给他做伴种田,可偏偏就是他一个人风里来雨里去。

他的人生之路并没走多长,而且经历了许多坎坷和折腾,而且死得不明不白。

面对胖胖敦敦绿绿黑黑的包谷苗,他也时常绽开稚嫩的微笑。他每薅一根包谷苗,脑袋里都长出一根金色之树,上面每个叶桠里都长出一只牛角似的金色包谷坨(玉米棒子),那绽开苞叶的包谷子儿便是笑得闭不拢嘴的牙齿。于是他伴着金色微笑把包谷苗根部用土培得高高的,妄想不让风吹倒。那一颗一颗的汗珠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道灿烂的光线喷射于包谷地里。

山风吹得呼呼啦啦怪响,像是有大灾大难就要降临。于是他心里的闷气就变成大火点燃茅草直冲胸腔喉咙。他站起身呼出一口红红蓝蓝的火焰,眼睛里发射一梭梭利箭射杀于鬼气的天地!有时还伸手捡起碗大的几个石头,把草丛树木岩头当成心中的敌人,投弹似地狠狠砸去。心里说“老子就不信邪!”一只善于挖吃包谷种子的绿头大雀睖他一眼,暂时向树林深处飞去,那声音分明是一种讥笑。他恶狠狠地骂一句狗日的,猛地呼出一口红红蓝蓝的粗气。

不知是什么东西总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压得他身子已经贴近泥土。眼睛一天就逼视着尺把远近的泥土,胀疼,目光也得伸个腰的。他伸起腰想向远处望一望。偏偏目光总是撞在鬼头鬼脑凶神恶煞的山岭上,撞出一团一团的火焰。他向东向北向南望去,都总是鬼头鬼脑的山,向西,更是见鬼的茅草坡魔鬼一般立于他面前。于是他向上望去,是簸箕大一块缺缺角角的天,烧着如一盆火的太阳,烧坏了他不少目光,差点烧瞎了他的眼睛!他愤怒地喷嚏一天水雾,却也没能把毒辣的太阳怎么样。他骂一句牛日的!看看快被烧死的包谷苗子,又骂一句牛日的天老爷。但老天爷仍是一副不打算下雨的火气样子,要消灭人的样子,尽管他骂一百个狗日的牛日的。于是他心里就像要炸开似的,就像马上要发出一声把天炸垮的大爆炸。

已经有不少女人开始搂着小娃娃哭泣。但多数人是如一个个喷火器地骂这天旱,骂天老爷。


总算到了五月。这正是洋芋放花长果实望晒的时节,鬼头鬼脑的云一压下来就不可收拾,整天大雨如灌,没完没了。一二三,三二九,雨把人都下矮了一截。偏偏这时又来了一支部队,红鼻子保长又家家户户催粮逼款。每个人的心中都是一片怒骂,但又只能轻轻地从嘴里发出叹息。

祖祖冒雨在田里抢挖算盘子儿一样大的洋芋。大雨久雨已将满田催出一派蓬勃的乱草。他没披蓑衣,也没穿上衣,任雨水在他黑灿灿的背上发泄。他那黑沉沉的脸色神气表明时刻都想一口把这世界吞下去,把天老爷嚼碎把他的敌人嚼碎。可是他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

他回到家就去赊了两斤酒,脖子一仰喝下了一半。他妈眼瞎但鼻子敏感,闻到酒气就停下灶上的活儿责问他为什么喝酒?你爹是怎么死的?可他偏偏不听,一个劲地喝,好像是欺他妈是瞎子拿他无法。他妈这一责问他不仅没很好地回答,反而将剩下的酒一口喝光,冲出大门。他本想在雨中站着看天老爷把他怎么样,但一出门就倒在了院坝里。他就躺在地上大骂,任大雨肆虐冲击。把他无法。幸好雨声很大压住了他的骂声,附近的人们没有听见他的骂声。但天还是依然不晴。于是又有母亲跪到院坝里哭儿子。但偏偏那躺在地上的儿子忽而又悠悠然地唱起歌儿来:

“妹儿住在对门坡,望着长成花朵朵。那年我就请媒说,嫌我家里舀水不上锅,做了保长小老婆。”

雨一直下到把包谷的天花粉冲刷干净,使包谷再也不能受粉才阴阳怪气地笑一笑,稍微小了一点,改为持久战的“麻麻雨”。先麻无雨,后麻无晴。人们知道天老爷又要转为连阴雨害人了。这没完没了的绵绵连阴雨,便一直下到人们冒雨把几个锥子把烂包谷坨收进吊脚楼,用柴火或煤炭火慢慢烘烤。包谷收完之后,天老爷便又开始大晴大晒了,把田晒成铁板一块让你驾铁牛也犁不动,让豌麦、油菜无法种下土。冬天的茅草坡更是冰冻三尺,雪盖两尺,让你庄稼人种不成洋芋,且要冻坏你的洋芋种子!天就是这样与人作对。

祖祖总是去赊酒。酒是赊的茅草坡著名人物红鼻子保长的。这一带只有他一个酒坊。他一个劲给祖祖赊酒,最后加利一算祖祖便无法偿还,才知道上了当。自讨苦吃。红鼻子想要祖祖那几亩养命田抵还酒钱,让祖祖走人。祖祖当然不干。祖祖要去他酒坊里做工抵还酒钱。他早就想到那酒坊里去做工,那酒坊的远方师傅早就非常喜欢他。特别是他有一个野心要实现!

祖祖说去就去了。他喜欢这煮酒的工作。他梦想在酒香里醉生梦死,忘记许多事情。他干得很卖力。师傅尽力教祖祖煮酒的技术,一点也不保留。他还教祖祖千万要忍耐,人生就是一场忍耐。要闷着喝酒,闷着不声,酒中不语真君子。祖祖点点头,于是就只唱些瞎编乱造的情歌:

一爱妹儿好脸蛋,赛过三月红牡丹,你若挨挨我的脸,死了也心甘,变个小雀儿,天天歇在你的晾衣竿……

问题出在一个李家姑娘身上。

李家姑娘经常去酒坊,为她那酒疯子爹用包谷换酒。她一去祖祖就舀半碗酒劝她快喝,并大讲喝酒的好处——喝了酒儿脸蛋灿烂,比天上云霞还好看,男人望一眼,不掉魂也要浑身软。她早避过脸去,脸蛋未酒先红了。他还说女子喝了酒,月经对月无病无忧。她横他一眼,但眼里充满好奇和兴趣。他还说喝了酒满身都香……这时她就轻轻地笑了,这时祖祖端起碗就给她喂。这时她就端着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来,就开始上我祖祖的当。其实她早就想喝酒,只是她爹不让她沾酒,仿佛沾了酒就不贞洁了。其实她能喝酒。从这之后,她一去,祖祖就要她喝。喝就喝!她便喝得脸蛋红红的、润润的,浑身香香的,甚至和祖祖晕晕晃晃眉来眼去捎几缕少女的蒙蒙春意。这时祖祖就瞎编乱造地唱——

二爱妹儿大眼睛,就像两个黑太阳,你若瞟上我一眼,死了也心甘,变个小蚊子,天天歇在你的睫毛上。

三爱妹儿红嘴唇,好比太阳冒山尖,亲上我一口,烧死也心甘,变双红竹筷,天天吃饭亲在你嘴上……

这天祖祖正在和她喝酒,红鼻子老板突然溜了进来,一伸手就打掉了他俩的酒碗,恶狠狠地吼道:“下贱东西!”

李家姑娘脸儿好红好红,羞怯地一低头跑出了门,如一片云霞穿过一团黑云……

祖祖的脸一下子由红色变成了青色,跑到屋角去拿起一把斧子,两眼喷着凶煞的火焰,以坚实而有力的脚步一步步走向红鼻子——“老子把一条命不要了!”

酒师傅慌忙抱住祖祖:“蛮子!”

“放开我!老子早就要杀他的!”

红鼻子一下子吓成白鼻子,慌忙向外面逃跑了。

祖祖到底被酒师傅弄着坐了下来。他就顺手拿了个大碗,一碗一碗从坛里舀酒往嘴里倒。也不知喝了几碗,随手将碗砸到大门上轰然一响。随着响声他大笑几声,昂首挺胸,甩着手雄赳赳气昂昂地朝外走去,边走边骂,也笑,也唱。酒师傅孤零零依门久久呆望,脸上年轻的酒色酒香一时间苍茫了许多。祖祖身后跟了许多人特别是小娃,像看稀奇似地随祖祖一路晃晃荡荡,洋洋洒洒走过田野,走过茅草路。无比雄壮、豪迈。从这天起,祖祖酒疯子的大名就传开了。

祖祖回家给母亲和弟妹们作了些安排就前往四川去了。他到四川老家找族房叔叔帮忙,又去拜了几个煮酒名师,获得了一些绝技,并借了一笔钱。

祖祖回家不久,就在自家田庄挨大路的沟边办了个小酒坊,风风火火开始了他的酒事业。恰恰这时红鼻子的酒坊的那位师傅悄然而去,一时间冷了坊,急得红鼻子又到四川请酒师傅。

酒坊正式出酒这天,祖祖将附近家家户户都请来品尝新酒,一时间男女老少挤满了酒坊的里里外外。那李家姑娘也当然地来了。祖祖高兴得像个小娃子,像个疯子。他豪爽而庄重地对着众人喊道:

“乡亲们!托大家的福,我的酒坊出酒了!今天主要是请大家来喝酒。大家尽管喝!喝好!喝足!喝饱!喝够!喝笑!喝醉!”说着用手拍一拍黄黄亮亮的酒坛,那气魄根本就是在拍一个地球或月亮——

“请啊!请——”他边说边给大家舀酒。

一时间热酒如河如溪流入不同性别的渠道。这时有人喊:

 

“我们自己喝自己舀,你也快喝!”

祖祖又拍地球拍月亮似地拍拍酒坛:“大家都爽爽快快喝,我心里比喝了酒还舒服!大家都喝好了,我也就醉了!都爽快点,喝!”祖祖的眼睛湿润了,泪花闪闪,如酒坛里荡起的包谷酒花……

这时的茅草坡被包谷酒气酒香浓浓覆盖,尽情地舞动着碧绿的浪涛,舞动着苍翠的茅草,舞动着青青包谷林。

茅草坡醉得晃晃悠悠。

酒坊里终于喝出一片参差不齐的醉鬼,一片摇摇晃晃,宛如风中树林。有说的唱的哼的笑的喊的骂的还有哭的,拌和着酒气酒味酒香,如一锅包谷酒沸沸腾腾!但有一个人不知是喝得少还是酒量太大,没怎么醉,有些清醒——这就是那位李家姑娘。她总是用一双清清亮亮醇醇甜甜如包谷酒浸泡的眼睛望着祖祖……祖祖还在豪气云天地喊:

“祝大家年年岁岁有酒,天天顿顿有酒!每每朝朝都爽、都快活!都无忧无愁!……”祖祖说着一张口碗底儿就朝了天,向大家晃一下碗又伸进酒坛,哗啦一下二碗酒又下了肚。继续喊:

“我敢说,我这酒有红鼻子的三个好!”

接着有人说:“有红鼻子的十个好、百个好!”

“酒师傅还来三碗!”有人喊。

“还来八碗!要得发,不离八!”

“他不来我们就给他灌!”

哪需要灌的。在人们的喊声中,祖祖早已喝下几碗。就那么不停地舀,不停地往嘴里倒——不是用嘴喝,而是用碗往嘴里倒!谁知他吞下了八碗还是十碗。天上一半,地下一半,满身是酒。接着他就又跳又唱又舞。有时又骂,有时又笑。骂天骂地骂红鼻子狗日的牛日的驴日的,笑那红鼻子的酒没有他的酒好。然后就瞎编乱造地唱:

妹儿住在半山腰,望着长成女姣姣,想来又怕狗儿咬,天天对你把手招,妹呀你知道不知道……

就这样从上午一直闹到下午太阳还剩一竹竿高。祖祖又跑过去拉着喝得红红亮亮灿灿烂烂的李家姑娘——“我俩还喝两碗,赌一回。我醉了,是你小弟娃;你醉了,是我媳妇!”

于是李家姑娘就揪住他的耳朵骂:“砍脑壳死的。”

也不知他们又高高兴兴糊里糊涂喝了多少酒,直到双双摇晃几下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睡去一片美丽的意境。

不知为什么,祖祖今天没有学往日喝一点酒便在大路上乱跑乱窜又骂天骂地骂人,疯疯癫癫比疯子还疯。

而其他人没有不是跳跳蹦蹦骂骂咧咧哼哼唱唱疯向四面八方的。这晚上茅草坡根本就成了一座疯人院,疯狂而飘逸得美丽壮丽!有的第二天还疯疯癫癫无拘无束地闹了一天。

夜深人静只有微风吹送一片酒香的时候,祖祖竟然非常清醒地爬起来,背起李家姑娘送她回家。刚一背上她也清醒了,喊蛮哥放下她她要自己走。于是他们爽畅地醉人地沿野桃溪往上走。还没到屋他们的个人问题便讲好了。没有说一句疯话。

从这天起祖祖就是再喝好多酒也没发过酒疯,最多睡一会而且睡得安安稳稳很香很甜。不久,祖祖就和那李家姑娘结了婚。倒是茅草坡其他人成酒疯子的越来越多。祖祖的包谷酒比红鼻子的酒又好又便宜,许多人也都喝得起,人们便都用包谷到祖祖酒坊里换酒喝。喝不起的只要去,祖祖也完全能让他们喝够喝疯。凡从那过路的祖祖都请他们喝。于是酒疯子越来越多。

问题是红鼻子吃惊过后对祖祖的酒坊认真注意了。

祖祖的酒坊越搞越红火,红鼻子的酒坊越来越冷清,后来他也降价但降价也不行,根本原因是人们喜欢祖祖这个人。随便什么人一讲酒,都说酒还是“疯子酒坊”的酒好!人们似乎都忘记了祖祖的姓名。很快,祖祖小酒坊便压倒了红鼻子的大酒坊,并很快扩大了规模。红鼻子酒坊就办不下去了。

这一天红鼻子亲自来到祖祖酒坊里,一副苦恼相,吃力地笑着与祖祖说话,称赞祖祖是一代酒艺名师,要祖祖到他酒坊里去当掌堂师傅,他给高工资,合伙经营也行,他出本钱。祖祖没有答应,说奈不何大酒坊,没本事,很谦虚的样子,还请红鼻子喝酒。祖祖似乎早忘记了仇恨和怨气,一心煮好自己的酒。祖婆望也不望那红鼻子一眼,认真地拌和她的酒料。

祖祖祖婆仍然风风火火干活,痛痛快快喝酒,温温柔柔做爱。爱情使得酒又多了醉人的芳香,好远好远都飘荡着祖祖的酒香。

那酒坛边总放着一个碗,和饭碗一样重要。凡从坛边走过,都要舀一碗倒进肚里,去一碗,来一碗,谁知他到底一天喝了多少酒?想什么时候喝就什么时候喝,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基本上是共产主义境界式的。偏偏祖祖喝酒又不要菜,简单得很,如在山沟里喝凉水一样。白天,也因为忙吧,很少正儿八经吃饭,除了喝酒,就是在火上烤点包谷坨、洋芋吃。包谷出来了烤包谷,从嫩包谷一直烤到包谷老,包谷吃完洋芋接新,就烤洋芋。也不怎么认真烤,烤个半生半熟,糊糊香香,拿起来在手上两拍,吹一口,便啃起来,喷着满嘴香香甜甜。吃包谷如推磨,吃洋芋一口一个。至于红苕,基本上是吃生的,用篾片儿刮刮皮,一口大半截,边嚼边说:生苕解渴!也喜欢吃生萝卜解渴。嚼得清脆豁达爽朗。他们曾是酒为媒,酒朋友,现在是酒爱酒情酒夫妻。用爱煮出的酒香,用酒煮着的爱甜,已是最理想的饮料了。一切都充满包谷酒酿制的自由和浪漫。连祖祖腮上蓬勃野气如茅草的胡须也生长得自由而浪漫。许多人不理解的是,为什么祖祖天天大喝大灌包谷酒,而再没有发一回酒疯。

晚上,他们还是认真对待的。这时也有了时间,祖婆都较为认真地烧个小火锅儿——有时用腊肉,有时用镇上买来的鲜肉,或者就给菜里多多地放上腊猪油,让每一片菜叶儿都裹上厚厚一层软玻璃似的油糊糊。火锅儿在炉子上煮得水花翻滚,油香腾腾。这时就开始认认真真有滋有味地喝酒。两人平起平坐举案齐眉平等自由地喝,快快乐乐地喝,鼾畅淋漓地喝,喝得幸福美丽,喝得天上人间,直到喝得双双红红亮亮灿灿烂烂忘记天上地下而美丽地睡去……其实这境界就只需要一碗酒和两个人。

酒碗几晃,我爷爷早来到了这个世界,来到红火的酒坊。从此,酒香里有了哭声,有了童音,有了童话,有了更美丽的意境。

有了小孩,祖婆便也解放成为男人的装扮,热天不穿上衣,挺胸露乳,赤膊上阵。茅草坡凡生了小孩的女人都喜欢这样。但这样却又给祖婆招来许多麻烦,来打酒调酒喝酒的男人还包括女人,都喜欢瞅她胸脯那白蒙蒙的大奶子。有人看得滞滞呆呆,有的看得痴痴癫癫,有的看得张张狂狂,有的看得动手动脚。祖婆有时给看得心里发烦,就摸摸乳房大言不惭地望那些东西们说:

“是不是想吃一口?想吃就来给我娃儿做伴,胀鼓鼓的有的是奶水你们吃。”说着用手捏一把瓜儿似的乳房,奶水如一梭子弹嗖的射到痴望的那些人脸上甚至嘴里。她接着说一句:“吃不吃一口?没出息的货。”

那些东西被搞得哭笑不得。当然也有个别顽皮分子反跑过去捏一把她的乳房,但都被她揪住耳朵呼啦摔倒在地或被脚绊倒。那些东西脸上竟然还露出骄傲的笑意,大概觉得划算,而且仍然经常不得不来酒坊。

后来祖婆增加了一点装扮。她胸脯上增加了一绺白布。每早起来,她将那白布往胸脯上一蒙,把背转给祖祖:“来,给我系一下。”祖祖就给她系。她说系一绺布并不是怕丑,主要是做活路两个奶子晃来晃去不利索,累赘,再者来打酒的有些东西总喜欢瞅,烦人。祖祖说又瞅不掉呢。她说为什么要让他们在我身上瞅?茅草坡的女人热天的确都喜欢洒洒脱脱地脱了上衣做活,好多年以后女人们才渐渐兴起穿一件紧贴着身子的布汗衫。

祖祖的酒事业好景不长。

这年天老爷更加毒辣地整人。田里的包谷从出天花起就没见过太阳,包谷没有受上什么花粉,不久又是暴雨又是“巴地风”,田里像石滚碾了的,连包谷穗子也烂完了,不说人吃的包谷没收到,就是牛也无草过冬。

第二年春上茅草坡饿死了不少人。但祖祖酒坊里仍然顾客盈门,当然是远处的来客。祖祖的酒香风一样吹去了好远。但红鼻子的酒坊已基本上是古坟三月,冷清清的,长了一院坝的秧蔸子草。

红鼻子往县城跑了好几趟。这天县里来了人,是县长,骑着一匹白骡子。县长煞有介事地指着祖祖酒坊指责红鼻子:这么重的荒月,为什么还在办酒坊,什么时候办起来的?赶快停作,并不得再办!遂命令几个乡丁将酒坊的主要工具收缴送到了乡公所。当时有好些远处背包谷子来的人求情,但都是多余的话,半个字的作用也没有。

但那县长却允许红鼻子的酒坊开作煮酒,说那是老酒坊。这当然是红鼻子导演的一场酒戏。

县长他们走出门不久,愣在大门边的祖祖蔫头蔫脑地走到酒坛边坐下来。祖婆拍一下他肩膀说:不准煮酒了田还是准种唦?怕什么!祖祖不做声,用碗在坛里舀酒喝。也不知喝了多少,反正喝了半天,然后跑出门沿大路雄壮而豪迈地走着骂着唱着说着。他又发酒疯了。开始人们都不相信,可跑过去一看的确是他。他沿那条好多年以后才变成公路的骡马路径直朝茅田镇上走着骂着喊着说着唱着。这天镇上赶场的人全部都等天黑以后才往家里去,都在看祖祖这个著名的酒疯子的戏。人们都感到一种痛快,祖祖骂的说的全都是他们心中的东西。

晚上,整个茅草坡都飘荡着他的歌声骂语。许多人都把门敞开着,听着。

不久,人们在镇上看见他又有新的创造。他手里牵了一只黑狗,可笑的是他用红纸将黑狗的鼻子糊成了个红鼻子。他挎着酒壶,往嘴里倒一口酒,又跳一阵唱一阵说一阵骂一阵笑一阵,然后又往嘴里倒一口酒……

不几天人们看见那狗的鼻子又是用染料染成的红色,大概糊红纸那狗爪子喜欢弄掉。他就那样天天从家里到镇上,疯疯癫癫地游来游去。

但没过多久,人们就再也没有再看见他和牵着的狗,就再也没有听见他的歌声骂语,再也没有看到那笨拙的舞姿。有人说是红鼻子保长派人悄悄把他害死了,有人说他可能是跑远处去了……

但也有些巧的,自从不见了祖祖的踪影,红鼻子的酒坊就开始煮不出酒来,糟塌了好些粮食,一直煮不出。有人说是祖祖暗中使了一种道法,有人说是酒师傅认为红鼻子暗中害死了祖祖,就使巧让这酒坊再也煮不出酒来。接着那酒师傅也走了。后来又请了几个酒师傅,但一直没有煮出酒来。

后来有不少人说又听到了祖祖的声音,和先前一样,在夜晚,在茅草坡。但从未见到他的人影儿。人们说这大概是他的灵魂不死。

在不见了祖祖踪影以后不久,祖婆也就成了酒疯子,喝了酒学祖祖那样疯疯癫癫又骂又唱。人们经常可以看见听见她那比祖祖更优美动人的舞姿和声音。她不穿上衣,连往日系的那绺白布也扔了,纯粹的光身膀,在大路上在镇上舞动着优美的舞姿,唱着宛转悠扬动听的歌儿:

日盼我的郎,山上把你望,望穿千重山,不见你的影,还是那一座座山。

晚盼我的郎,路口把你望,望掉千颗星,不见你的影,还是那一个月亮。

不久的一天晚上,红鼻子被人杀了。

 

爷    爷

 

爷爷喝酒与孔乙己先生不同。爷爷是穿着打满补疤的长衫坐着喝酒的。他永远穿着那件蓝色土布长衫,腰里系根棕绳子,两边肩上永远长着两块标志——奶奶给他补的无数层的补疤。他的衣服总是喜欢坏肩膀,因为他永远善于抬。他是茅草坡有名的“抬佬儿”。什么抬丧(装有死人的棺材),修房抬柱头、抬石头下什么基脚,他都是一号选手。

爷爷经常在我面前摆老资格。说他年轻时连喝三大碗包谷酒不取嘴,和喝凉水一样。我相信这不是吹。他说他在我祖婆怀里吃奶时就学会了喝酒。祖婆抱着他在酒坛边喂奶,他吃奶,祖婆喝酒。他吃几口奶就伸手儿抓住酒碗往嘴里倒,喝得咕哝咕哝的响。祖婆不让他喝他就大哭大闹,并把碗打到地下。因此就让他喝,愿喝多少就喝多少。就这么个德性,就这么个得天独厚的喝酒条件。吃几口奶,又喝几口酒,在奶与酒交融的童话里生长。

他小时候成天都在酒坛边转来转去。要喝酒了就放把椅子放在酒坛边作跳板,用祖祖喝酒的碗舀酒喝。喝好了就扶着酒坛打瞌睡,酿香香的酒鼾,嘴里清清如酒的口水流成垂垂蛛丝、流成柳条丝。很多时喝了酒便学茅草坡许多大人发酒疯跳《撒尔嗬》地边跳边唱,唱祖婆喂他奶时教的自编的儿歌:

娃娃丑,喝酒酒;酒儿香,娃儿香;

酒儿甜,不讨嫌;酒儿醉,好好睡。

娃娃乖,把酒卖,发了财,把田买……

祖祖祖婆总要挤点时间望儿子笑一笑,笑得和包谷酒一样醉人。祖婆有时也说一句:“长大了又是茅草坡一条酒疯子!”

他在睡梦中也唱“娃娃丑,喝酒酒……酒儿醉,好好睡……”祖婆便温情浓浓地抱紧他,亲几口,在梦香酒香童心母爱编织的朦胧意境里微笑着睡去,睡出一片鼾香酒香酿制的儿歌和摇篮曲……

 

可惜好景不长。自从祖祖的酒坊被取缔,祖祖不知去向,爷爷也就开始熬酒瘾。

红鼻子的酒坊再也没有煮出酒来。镇上的酒本是从四川运来的好酒,但都是“过了河”(掺了水)的,假得很,而且很贵,一般人喝不起。因而茅草坡人都念念不忘祖祖和祖婆,留念他们的酒坊。

没有酒,茅草坡人便没有了发发酒疯这高兴快乐的时刻。成天闷在鬼头鬼脑的山里种田,头顶着鬼头鬼脑的天气,一个个人给憋得木呆呆的。

祖婆也不知去向时,爷爷还只有五岁,跟着他叔叔过日子。他时常问他叔叔:我妈啦?他叔叔回答说找你爹去了。他又说爹去了好远吗,尽着找不来。从此,他天天望着门口那条连着茅田镇的大路,想着妈妈,人渐渐变得像条蔫黄瓜,木呆呆的。

在爷爷独立的时候,他忽然想起确实应该高兴高兴。从四岁起他就没有高兴过一回。这年他用自己种的包谷到镇上换了三斤酒,拿回来一顿喝了大半,但却没调动出一丝激情达到他高兴一回的愿望。大概是十多年没有抬起头来的日月,彻底将他属于人的本真压变了形,不是一顿酒能够恢复的。他又将剩下的酒全部喝了,也仍然没实现他的愿望,发发酒疯,高兴一回,而只是如一截死木头倒在地上死了两天。从此,连自家的人也都叫他“死木头”。

但他似乎死木头又不太死。他跑到四川老家学了煮酒技术,回来在屋后山顶那龙头岩的一个岩洞里悄悄小打小敲继承起父母的事业来。其实他只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每天晚上能喝上一口好睡着瞌睡。他每年只煮两次,一共才几十斤酒。因此他喝得很节约,很自私,外人根本不知道他有酒。也从没发过一次酒疯。成天都如死木头一般,石磨子也压不出一句话。

但还是出了问题。岩洞里的酒香到底让几里远的人们感觉到了。红鼻了保长死了,他的儿子又当上了保长——也是个红鼻子,也叫红鼻子保长,他追踪出洞里的秘密,把爷爷捆到县里,说他私开酒厂,如何如何。

爷爷说:“我又没有做生意,都是累了身上疼喝一口好睡瞌睡,跟喝药水差不多。种田人浑身疼痛不喝点不行,怎么能抓我呢,我还要种田啊……”

可谁听一个种田人的苦衷?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结果爷爷坐了一年牢。结果回来也就比死木头还死。如果不是四九年解放的锣鼓惊醒他,他可能这一辈子有酒也提不起神了。

奶奶敲他一火钳,说:“死木头!解放了呢,红鼻子都给押起来了,要斗争他这个恶霸!”

他这才好奇地去参加开大会,看斗争红鼻子。但他什么也没说,好像什么也说不出,好像已经不会说话。开完大会,就在镇上一家小店里喝了一顿酒,喝了先是哭然后是骂,再就是笑,然后就又跳又唱。众人不知他唱的是些什么名堂。但有人还是听出来了,他唱的是:

“娃娃丑,喝酒酒,酒儿香,娃儿香;酒儿甜,不讨嫌;酒儿醉,好好睡……”

据说,这一天镇上的酒疯子特别多。

许多人说爷爷到底是我祖祖的儿子,又一个好酒疯子!

我只见爷爷喝过几次酒。那是大抓阶级斗争,大批资本主义,搞“穷过渡”的困难时期。

那天早上我去上学。爷爷望望四周走到我面前小声说:“顺便找‘学大寨专业队’队长帮我请个病假……”

请病假?他昨晚上不是还上龙头岩找了山货的吗?他见我有些疑惑又严肃地说:“叫你说我病了你就说我病了嘛!”那眼睛里有许多恳求并没被严肃完全掩盖。

“是的。爷爷。”我答应了。

我怎么也没想到,下午放学回家,我在镇上那古古朴朴的石板街上看见了爷爷,尽管他把脸朝着里面。那土布长衫,腰里系的那根棕绳子,绳子里别的那根三尺多长的烟档,特别是那肩膀上的标志——奶奶为他补的厚厚的补疤,像一对翅膀,都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我不由自主地走近他身边叫一声“爷爷”。

他惊滞一会儿才吞吐地说出:“哦,是茅茅。”“茅茅”是我的小名。他接着在身上仔细摸了好久才凑齐五分钱,为我买了一个馒头。我不能不要,我怕他那严肃的烟档脑壳,我一不听话他就会拿烟档脑壳敲我。

他面前桌上放一小碟白菜梗儿掺几片纸厚纸薄的肉意思。这是他的下酒菜了。他将那纸厚纸薄的几点肉片儿扒向我这边,磕一磕盘子,直是叫我快吃。他喝着酒。

我吃不下。我的主要精力在看他喝酒。他一口酒喝半天。轻轻地抿上一小口酒,老不吞下,瘪瘪的嘴认认真真地嚼,反反复复地嚼,嚼细。像是酒里长满骨头,很硬很绵的骨头,他那没有了一颗牙齿的瘪嘴老是嚼不细,便要嚼很久很久。他嚼着嚼着,脸上的千万条皱纹就嚼出又润又香的微笑。拌着微笑再慢慢往喉咙里吞咽。吞得很慢,没有丝儿响声,就像纤细的雨水沁进久旱的土地那样。于是大小皱纹沟沟里的微笑开始流动,小溪一样,哗啦叮咚有声有情地吟唱。一点点酒吞咽半天。我望着,早忘记了吃馒头吃那纸厚纸薄的几点肉意思。我想老年人的喉咙肯定蛮细,即使是嚼细了的水也难以咽下。他总算咽下去一点点酒后,瘪瘪的嘴里便“咂、咂、咂”地咂出一连串的响,每一个响都很香很有味。直到味大概淡了,才夹点白菜梗儿放进瘪嘴里,推磨一样嚼,嚼很久,吞很久,吞得很吃力很艰难,仿佛是逆水行舟,吞得那枯叶子一样的眼睛里冒出两颗粘粘糊糊的泪珠儿来。这时脸上千万条皱纹沟沟的微笑便倏地冻结凝住。这时就又神经质地将酒杯送到嘴边。眼神并不望一眼酒杯,而是走进一个幽冥的意境。

爷爷就这样喝着。像是要永远这样喝下去。像是永远也走不出那幽冥的意境。像是永远也品不透那许许多多生命之味人生之味人世之味。

这时我的确想喊一声提醒一下爷爷!因为我早就发觉那杯子里确实没有一粒儿酒了!可爷爷还在那样认认真真地喝,认认真真地嚼,认认真真地吞,脸上千万条皱纹里流着又香又甜又有味的微笑。我不敢喊。不想喊。

爷爷还在那样喝。连卖饭菜牌子的营业员姑娘都在看着好笑。

“爷爷……”我终于不自觉地喊出声来,“您杯子里早就没有酒了!”

“啊?!”爷爷猛一惊颤,从很远很远的世界里慌忙收回眼神望一下杯子,手和杯子如屋梁滑隼一样猛地倒下,在桌子上碰出“嘣”一声浑沉的响,比许多宴会上的碰杯声还厚重有力。那抓紧一分一秒时间织着毛衣的营业员姑娘惊得毛衣滑落地下线团仓惶地向远处滚去。但她马上又回过神来发出清清爽爽的一阵笑。

我忙掏出买本子的一角钱递给爷爷:“爷爷,还喝一两。”

爷爷颤抖的手用力一推我的手:“买本子写!”接着出口粗气愤愤然拉着我向外走去,一点也不留念那剩下的半碟菜梗儿和几片纸厚纸薄的肉意思,望也没望它们一眼。

我看爷爷那气愤的样子心想他今天肯定要发酒疯了。哪晓得他不仅没发酒疯,而且连大路也不敢走,他拉着我拐进深深的老林里,在根本没有路的树丛刺蓬茅草里胡乱摸索。我问为什么不走大路,他说:“都在大干社会主义,那么忙,我是请了病假的,让人看见了好批斗我……”

好久爷爷没要我去帮他请病假。他一直在水库工地上抬石头。他干得很卖力。他当然不知他死后没几年包括他的血汗在内都变成了一个大沙坝。一个有中专文化程度的乡党委书记说:“这里又怎么能修水库呢,指挥者一定是多喝了酒,在发酒疯!”许多次我久久地望着那片沙坝说不出话,我看见了那些被石头压得弯弯的身影……

爷爷终于又要我第二天上学顺便帮他请病假。这是晚上,他说后就去了龙头岩。

第二天我找到专业队队长,向他说爷爷病了。他问我:“是么病嘛?”

“我说不清楚,反正是睡在铺上的,还哼着呢?”

队长笑笑:“总是酒瘾又发了啰。”

我不禁一惊:“瞎说。”

队长仍然笑笑:“我晓得哟……”

我走了好远还回头望了队长几眼。

下午放学后我径直来到石板街。我想他当然卖了山货又在这店里喝酒。

然而在那张饭桌边没有爷爷。我想他这次肯定注意了隐蔽,躲在厨屋里喝吧。我走进厨屋只看见两个师傅在偷嘴,不见爷爷。哦,爷爷今天肯定是把酒拿回家去了,要不就是山货没卖脱。

我往家里走着。太阳如一个蒸熟的包谷粑就要扔下山去,大概慰劳那些抬石头的人们。龙头岩顶有一坨鬼头云鬼里鬼气蠕动。

走进家里,哪知道爷爷真地躺在了床上,正哼着。他在龙头岩里找草药摔下了岩……

他好久才睁开如草屋之窗的昏糊眼睛望着我,说着什么。好久我才弄懂他的意思:要我莫对人说他是找山货摔的,要说是病……

接着他就昏过去了。但那瘪瘪的嘴里仍然嚼动着,不知是嚼着什么,还是说着什么、品什么味。

 

 

 

爹与爷爷不同。爹没有爷爷那用包谷酒煮着的童话和儿歌。

爹还在奶奶怀里吃奶的时候,就接受着爷爷关于禁酒的教育。爹吃几口奶后又转过那张月亮脸,稚稚地盯着爷爷张动着的嘴巴。爷爷在说:

“我们家从你这辈人起就戒酒。千万莫学酒!”

不知爹听懂没听懂,望爷爷笑笑,打个淡哈哈,头一扭,月亮脸塞进奶奶怀里吃着奶。好像除了奶世界与他无关。吃得咕哝咕哝响,像是一沟清泉一股一股跌进深潭。吃一阵后又望爷爷笑个淡哈哈,像揶揄。

爹的童年没有酒香,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味儿。

日月几晃,爹身边有了好几个弟弟妹妹,像一窝鸡儿。爹便率领他们,成天屋团屋转、坡上坡下东走西颠,找点什么在小嘴儿里嚼一嚼——什么酸泡儿、地泡儿、空心泡儿、牛奶子泡儿、羊奶子泡儿、包谷泡儿、黄豆泡儿(都是相似草莓的各种野莓子)等等,什么酸甜酸甜的毛桃子、寡酸寡酸的苦李子、淡酸淡甜的野樱桃,还有渣多肉少的野荔枝,还有类似香蕉并比香蕉不会差的八月瓜,还有满坡的嫩茅草花儿干甜干甜比嚼棉花糖泡泡糖差不了多少,还刨头年掉在田里母了的“母子洋芋”抹抹泥巴咬得清脆嚼得水汪汪像吃雪梨。总之,四季都有足与包谷酒比美的野味野香,让一张张泥巴小脸蛋经常能挂出山花草味野香酝酿的陶醉。没有谁去多看那些鬼头鬼脑的山山岭岭和鬼头鬼脑的云天。

一般人都叫爹“茅草梗儿”,没有哪个叫他“死木头”。他长得细高细高,像密林深处的一棵小树,无枝无叶,就一根细筋筋的条儿,也像岩坡薄地上的包谷梗儿,黄瘦黄瘦。

由于爷爷和死木头差不多,爹十二岁就被奶奶指使出去背力挣钱。他就成年累月和一伙背脚佬出四川背盐、背酒。

每回出门,爷爷只对他说一句:莫学喝酒。奶奶便一双小脚丁呀丁的丁到院坝里还要嘱咐几句:习个好德性,莫学酒。人要不喝,不赌,不嫖。出门人要有“三稳”:口稳,手稳,身稳。爹看一眼奶奶睛睛里的泪花,心里就开始筑起铜墙铁壁,一定不尝酒,只吃饭、下力……

爹实际上差不多背了一辈子酒。帮镇上几家开店子的人户背酒。都相信从四川运的酒。但有些背酒的人不大老实,喜欢在路上又喝又卖然后就掺水。而爹给别人背酒,又不喝又不偷卖更不掺水,因此都相信要爹背酒。大户人家、殷实户人家的过年酒都特地请爹到四川去背。爹因此而出了名,都叫他“背酒佬”。的确是从打杵高的童年一直背到剩下一把老枯骨头。后来镇上有许多小娃便逐步喊出了一首儿歌,看见爹就唱。后来便成为孩子们取乐的口头禅,一高兴就唱,爹死好些年以后,这支土气的儿歌还没死,被一茬一茬的儿童们传唱下去。他们边唱还边跳,发酒疯似的。我好些次站在镇上的车站门前听很久,如我面对那水库变成的一片沙坝——

背酒佬,是筒苕;一不喝,二不嫖。

背酒佬,空迢迢;背坛酒,压断腰……(这里“苕”为愚蠢的意思)

爹似乎很喜欢人们叫他“背酒佬”。这名字仿佛和包谷酒一样香、一样有味、一样美。

解放以后成立的供销合作社就只相信他背酒。背酒的活儿交给他“独家经营”,为生产队挣了不少副业钱。后来还就靠他背的副业钱买化肥、买农药。批资本主义那阵,好多“单干副业”人员都被逼回到生产队里“劳力归田”,但爹一直没被干部们要回去。干部们也得巴结供销社开点酒后门的,就对供销社睁只眼闭只眼,让爹继续为他们背酒。

爹也有许多遗恨一直憋在心里。

爹旁边屋里的一个姓方的姑娘从小就喜欢爹。他们是一年出生的。小时候在茅草坡找野味吃的浪漫日子,基本上就是他俩带的队。后来爹出门背力,她更喜欢爹。哪怕是背力,也毕竟走了点世面,到过什么巫山、夔府,对于成天坐在灶门口的姑娘来说还是很羡慕的。她经常请爹为她在天府之国四川带些小东小西,什么花线、手绢、鞋布料等。她当然没多少钱交给爹,就将摘的细茶叶交给爹去卖了买。爹每次实际上都将卖的茶叶钱如数交给了他,买的东西爹没要过她的钱。很多姑娘都羡慕方家姑娘。他们是天生的一对了。小时一起的确骑过竹马马,虽没有“绕床弄青梅”,但一起醉过野味野香。他们实际上早就在“谈恋爱”了,只是谈的方式方法不同,很少使用语言。爹给她一些小东小西,那上面粘满爹的手印汗渍,粘满爱;她便将爱扎成花袜底、做成布鞋,粘满羞红的微笑和憧憬,从背后塞进爹的背篓。越长大,话越少,越怕羞,越是爱,越是不说话。再不像小时候那样没有性别。那爱像桃子一样,越熟越甜越是生出浓浓的羞红,不声不响的沉甸甸。

谁也没想到他们的爱遭到了不幸!好久好久以后,爹凡是看见红红花花的东西,都要认真地看,心里涌起幸福和痛苦。譬如他爱看他得的那红红花花的奖状,他觉得和花袜底一样。看一次奖状,就想起一次花袜底,想起一次方家姑娘……

爹是个“奖状大王”。我家也差不多是个“奖状大户”,和好久以后的什么“万元户”完全可以比美。堂屋后壁神龛左右、下面,都贴满了爹的奖状,因而爷爷、妈、大哥的奖状只好贴在位置低一档次的堂屋两边。

供销社对爹为他们常年背酒的工作非常满意,给他总结了一大堆成绩:一心为公,从不喝一点,给也不喝,更不占便宜,连帮忙给亲戚开后门也不干。供销社每年都破格发给他一张红红花花的奖状,以资鼓励再接再励。那时不兴奖励物品,正批判“物质刺激”。我想爹若年轻有文化的话,供销社肯定招了他的工或者提了干的。但他脸上还是经常都挂着超过一般的骄傲和自足。

他每次走进堂屋,第一眼就是瞄正堂上那灿烂夺目的奖状们。抿抿嘴,笑一笑。如果多少能挤出点时间,他还会认认真真地看,反复看,嘴里时而抿动一下,咂一声响,好像很香很甜很有味,于是千万条皱纹沟沟里同样流动着微笑,如小溪悠然吟唱。但很快又会想起那花袜底,就不禁黯然神伤满眼潮湿。他还常检查那些奖状们,如发现哪个角儿张起来了,他便烧个洋芋滋一滋,将那些角儿规规矩矩粘贴好,用那常年握打杵而伸不直溜了的手指用力贴紧,使它们永远不会被风吹起来。如发现有个蛀虫在奖状上爬动,他像对待红鼻子那样的阶级敌人一样坚决地镇压。

每在一起吃饭,他也总是边吃边看那些奖状,于是就吃得很香。同样学爷爷奶奶那样对我们进行教育:莫学喝酒。那些喝酒的发酒疯太没出息。我感到骄傲的就是,背了一辈子酒没沾过一滴酒。供销社哪个不夸奖我。说着又望他的奖状,像是炫耀和做某种暗示。

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后来从爹嘴里飘出了酒味!他悄悄喝酒了?他到底没守住节?他到底是茅草坡人,要喝酒,要发酒疯?!

可我又觉得爹不是个自私自利的人,甚至可以说他根本就不知道自私自利。他给供销社背酒为生产队搞副业,每月都是由队里去结工资,他连草鞋钱也不要点,宁愿自己打夜工打草鞋。也不要点伙食补助,出门便是从家里带上半背篓煮了的红苕或洋芋或是包谷面。他只要了队里和别人一样的工分,每天十个工分。但别人又哪有他辛苦!在家里,每当有什么好吃的,他总是硬要我们吃,他最多只尝点味。他不喝酒,但一般过年他都要从四川带回两斤醇醇的包谷酒,进屋就交给妈妈。团年时,他从没尝过一口酒。他大概把戒酒当成了一生的守节。这过年的酒也主要是为了祭奠祖祖、祖婆,后来还包括爷爷。

我倒是觉得妈妈很能喝酒。团年时,一杯包谷酒,妈妈非常轻松愉快地就喝完了,似乎还想喝,但望一眼那有了几辈人的黄亮亮的瓦壶,又舍不得再倒一口。妈妈平时不尝酒。平时也没酒。此时她那好久就没有了红色的脸上,又挂出两片天边的淡淡晚霞,眼睛也像解冻的池塘,清清亮亮神神闪闪,仿佛撒进了一把星星。没想到一小杯酒就使妈妈至少年轻了十岁。

我问妈妈:“晕不晕?”

妈妈笑笑:“不晕。”顿一下又说,“其实,晕才舒服呢。”

“晕还舒服?”难怪那些人总想发点酒疯的,酒疯子一定舒服、愉快。

妈妈说:“酒晕舒服。”

我忙说:“妈妈还喝一杯嘛,喝晕,喝……”

妈妈笑笑:“也不一定要喝蛮晕,酒是喝了香的,香,就舒服。”

我真想妈妈喝晕,喝得忘记一切地愉快愉快。

我望着妈妈那淡淡晚霞冲洗着的皱纹正变成一绺绺袅袅欲升的香雾。我紧紧挨妈妈坐着,头歪过去,脸蛋紧紧贴着她的臂膀,享受那温温的亲情温温的酒香。

我一直想知道爹悄悄喝酒的秘密。

那是一个明明亮亮的月夜把茅草坡渲染成很古的梦。妈妈还没回来,她为大哥找媳妇去了,大概去了很远。其实根本不必这样的。其实大哥在改田专班和一个女同事早就在相爱。只因这姑娘是红鼻子的孙女儿,爹怎么也不同意,而且气愤得像要吃人似的。这姑娘长得好,能干,忧郁寡言得有点特别的魅力。但因为她家是地主恶霸成分而没有谁和她谈恋爱,同样阶级档次的恰好茅草坡又只有她一家。茅草坡只生长了一家地主。妈妈认为他两个结婚要得。因而为此事便常与爹吵架。

“志气哪去哒?阶级立场哪去哒?她是什么人?她家里是些什么人?”爹气愤地说。

“反正都是人!不搞坏事的就是好人。她在哪搞的坏事?”妈妈很不服地说。

“得讲阶级立场!”

“阶级不阶级如今都是靠劳动吃饭。”

“你不晓得我们两家是有仇的?”

“有仇就仇恨一万辈子?”

“不管怎么说,谁去了她家我就打断谁的腿!”

妈妈赌气地走了,说:“就不找她。天底下是空的!”

我也有点不服,就想破爹悄悄喝酒的案,让他难堪难堪下不了台。

这天我对爹说:“我今晚要跟你睡。”他答应了。他当然不知道我想破案。

他似乎还在生妈妈和大哥的气。他好像还说了句什么。我假装睡着了。隔壁大哥正打着响响的鼾,鼾里充满了压抑、气恼。这时爹从一口黑黝黝的泡桐树箱子里找出一件东西,煤油灯下显得红红花花的。哦,是一双袜底。我禁不住问他:

“爹,是怎么回事?你那……“


于是他向我讲述了一个故事,一个好久以后我还在脑袋里形像地回想的故事——

在一个北风呼呼碾碎茅草坡,太阳如一块白冰寒光闪闪的萧瑟日子里。方家姑娘在山上弄柴。忽而红鼻子来到她身边笑一笑就抱住了这枝山百合花。她拼命反抗,可她那稚嫩瘦小如茅草花儿的单薄身子怎么也敌不过魔鬼般的红鼻子,他很轻松如折一枝茅草花地把她放倒在茅草丛里,扑上去,就如一个大岩头砸在一朵瘦弱的小花上……这时只有黑云在头顶鬼里鬼气地蠕动。

在半边月亮从我家对门高高的鬼头鬼脑的雪岩顶爬起来时,爹背力才回来。这时,方家姑娘抓住他的手,第一次抓他的手,塞给他一双花袜底后就跑进了夜色。夜,一片鬼里鬼气。

就在这个夜里,方家姑娘便在茅草坡的一根弯弯苦李子树上用葛藤吊去了她如花如水如梦如云的娇小生命。身子如一枝脆弱的茅草花在索索北风中摇晃了她在人间的最后一晚。第二天被人发现时,那纤细如菜梗儿的脖子已被葛藤快要勒断了。此时她刚刚十六岁。

我有时想,爹那时为什么没有去干掉那魔鬼红鼻子!而让他多活了那么久,多干了那么多坏事,到后来又浪废了人民政府的两颗子弹!竟然还打了两枪他才死!

爹脱了衣服老坐在枕边不睡。不时地又瞄我一眼。我认真地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后来他看我实在是睡着了,便身子一歪伸手从床底下摸出一个瓶子,往嘴里轻轻抿了一口,皱了下眉,又抿了一口,又皱了下眉。只喝了两口,又将瓶子又放回床底下藏好。我闻到了酒香。哦,他真地在偷着喝酒!但他喝得不愉快,眼睛里还呛出昏亮的泪水……

“爹天天晚上都喝酒?”我忽然问。

他大吃一惊,说出干涩而沙哑的声音:“不喝两口就睡不着哟——腰疼,浑身疼……”他说着,捶腰,捶臂,捶这捶那,揉这揉那,每捶一下,脸上都震荡得更加沟沟坎坎高低不平十分难看。那坑坑洼洼如岩壳的胸脯,根本就是一片古老的戈壁滩,那瘪瘪的肚子就如我们茅草坡的瘠薄的坡坡田。那些树根般的经络在捶打中抖索着一颤一颤的坚强忍耐。我不能看下去了。他还在捶着,每一下都重重地捶到我的心头。

我想像着那几十年坎坷风雨霜雪的背酒之路。

这天爷爷不行了,但总还颤动着嘴唇。我忽地有所悟,慌忙去爹床底下摸来那个收着的酒瓶。但当我看清瓶子时我吃惊了,怎么是茶?是茶?我认真一看,瓶底里有许多草草根根,还有两只大甲虫!哦,这是药酒!是治劳伤的药酒!爹……

我想药酒更能拯救摔坏身子的爷爷。我将酒瓶嘴儿喂向爷爷嘴边。可我怎么也没想到爷爷竟然用最后的力气猛地打掉酒瓶啪的一声摔到地上,瓶子碎了,溅了我满脚的药酒药渣。

不久,爹的腰终于不能使他继续为供销社背酒了。他回到家,整天佝着腰,差不多弯成九十度直角,疼痛得直哼哼,走进走出,坐也不是,站也是,走也不是!

有一天,他要妈到供销社找主任开后门为他打了三斤酒泡药,不是包谷酒,而是野生的橡子酒。这几年粮食紧张,只有野生酒。但他没有泡药,他抱着瓶子就往嘴里灌,三斤酒几口就差不多灌完了。接着他捶捶腰,找来一把薅草的薅锄,跑到神龛下用薅锄在墙上薅草一般疯狂地刮那些奖状,几下子就将那些红红花花的东西刮下了地。接着他抱着剩有酒的瓶子往门口大路上潇潇洒洒地走去,一边走,一边跳《撒尔嗬》似地跳,一边唱;

背酒佬,是筒苕,一不喝,二不嫖。

背酒佬,空迢迢,背坛酒,压断腰……

但他还没走到镇上,就倒在了路边。我们去找到他,他成一张弓的样子躺在地边,再也没有醒过来。

 

大    哥

 

大多数的人只晓得大哥的别名:磉墩。他长得矮粗矮粗加之很有力气,是茅草坡能独个儿背起中柱、石磨、棺材、礁窝臼、石水缸,以及扛了好多不知有多重的大石头的唯一汉子,因而人们赠送给他这个实实在在的名字:磉墩。

磉墩,本是木架子屋柱头脚下垫的石墩,青石打成。它是最有力的,它的负荷也最重,处于最底层,一栋屋宇就靠几个磉墩顶着。

大哥一天很难说一句话,总是闷沉着一张黑黄的脸,像是有很重的心事。是仅仅因为个人问题快三十岁了还没找到女人,是还有其他的心事,我也不大清楚。他也很少和我说话。他那副脸就像对门的岩岭一样,永远的冷漠而沉重,点缀着几条如沟的坚硬皱纹。

他一贯在“学大寨”的改田专班劳动,因为力大,能扛大石头。红鼻子的曾孙女儿冬梅也一贯在专班和他同事。据说他们两个和得来,很有点相爱的意思。从大哥有时和我说的话语来分析,是有那么些意思。他可能与妈说过这事,不然妈不会支持并作主要请媒去说给他做媳妇。但这些都只在家里悄悄说过、闹过,没敢在外面去张扬。她是地主兼恶霸的后代,连爹那一关也万万不能通过。于是他在家也就经常黑着一张岩壳脸,偶尔说一句话也像杵墙,坚硬的语言更是牛也踩不烂。

人们喜欢赌大哥的力,动不动就说:“磉墩,赌你把这个石头扛到田坎上去。”就是正在建设的“大寨田”的田坎。

他那黑着的岩壳脸上没一点表情,似乎在想别的什么。当人们又说一遍的时候,他勉强说出冷毛铁似的两个字:

“扛啰。”

他回答得既不雄壮也不坚决,可人还是很快就挨拢了那个石头,蹲下腿,不在乎地亮着宽敝的背膀,意思是:给我放,只要你们有本事放到我背上,我就能扛到田坎上去。这没什么了不起!

望大哥,恰似我家斜对门那座罗汉山。那蓄得老熊一样的头发,不仅相似于那山上蓬勃的茅草,更相似于那郁郁葱葱的森林!只是罗汉山背上长着绿黑如玉的漂亮松林,而他背上是用母亲心堆积起来的如层层梯田的补巴……只是有时他干脆将补巴褂子往石头上一扔,而苍劲挺拔地露一身光光溜溜黑黑灿灿如年轻岩壁、如黄土高坡的宽大背膀。

大哥偶尔也在众人面前说点实实在在的大话:“哪条田坎上的大石头上没有我磉墩的背脊印?”说着,微微地笑一下,显得有些得意。

大哥很想喝点酒高兴高兴,哪怕是野生的橡子酒。但没有酒给他喝。这年月连饭都没有吃饱的,谁也没有奢望喝酒。有酒爹也是不会让我们喝的。从小,爷爷、爹就经常教导我们莫学喝酒。绝不会让我们喝酒。他们说高祖、祖祖、爷爷都是死于喝酒。

后来我发现一个秘密:大哥总喜欢挨着爹坐。开始我不解,后来我弄明白了,爹身上有浓郁的包谷酒香。爹背酒的时间太长,从民国背到共和国,从“单干”背到“大锅饭”,把身子都背香了,随时都焕发一身的酒香。大哥一挨爹坐着,我就发觉他在认真地吸收那股酒香,用鼻子反复品味。

大哥好几次这样对我说:“要是哪天能喝饱一顿酒,发发酒疯高兴高兴,就好了!”

我不大理解:“高兴与喝酒有什么关系?难道还要喝了酒才能高兴吗?”

“你晓得个屁!”他搡我一句,黑着的脸沉下去,不理我。

我想了好久又说:“哎,我给你出个主意,能喝上酒的主意——”

他呼啦抬起很少抬起的脸。

我说:“你那么大的力气,帮我们学校食堂里背一回煤炭,结几个力钱,不是可以起码喝上半斤酒吗?”

他开始升温的脸忽而冷下去:“唉,半斤酒做什么好?我要喝就要痛痛快快喝足,喝醉,忘记一切,学酒疯子在马路上跳跳《撒尔嗬》,高兴一回!”

“弄得到一点就喝一点,总喝了一点嘛。”

“不喝醉不行!不疼不痒,更不舒服。我下力,几时是不疼不痒的?哪回没把力气使足、使完?”

我想了想又说:“那你就多背几回煤,多结点钱,不是可以……”

他那张黑脸忽地绷紧:“好挨批斗哟!都在不分白天黑夜地学大寨,搞社会主义,谁迟到了都得批斗,你去为自己挣钱喝酒那还不抓去坐牢!”

“唉——”

于是大哥就只能偶尔挨爹坐一坐,用鼻子品味品味爹身上的酒香酒味。但这永远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但大哥终于抓住一个机会。这天下午太阳正老生常谈地向茅草坡的龙头岩走去。改田工地排哑炮不幸炸死了个人,血肉糊糊,谁也不敢去弄那尸体。队长就对大哥说:

“磉墩,把他背河里洗了送到他家里去,给你记三十个工分。”

三十个工分就是三天的辛勤劳动。这是给的高价,虽然分值不高,三十分值五六角钱。大哥不表态。队长又说了好几遍,大哥才含几分羞怯地小声说:

“那么大的腥气,得搞一斤包谷酒。不要工分。”

队长爽快地说:“唉,怎么不早说?要得!酒我这就去弄,工分照记。”

大哥小声说:“不记工分,怕别人有意见。”

大哥说着扒下身上那件补满母亲心和浸满他年轻汗渍的衣服,往砌了一半高的石坎上一甩,双手一伸死人便翻背到了他黑灿灿的光背上,飞快地往河里走去。死者在大哥背上接受最后一次颠簸,接受夕阳红红的眼神最后一次张望。

大哥觉得血流到了背上,流进了裤子里。也觉得很重,又觉得浑身有些冷嗖嗖。他忽地想到:刚才为什么不说要两斤酒呢?要说,就是三斤酒也应该!牛日的!真该实实在在醉一回疯一回高兴一回!

大哥在河里认认真真为死者擦洗身子,和小时候为妈洗白菜一样认真。他连死者牙缝里的血渍都用指甲去刮了又刮,刮净,刮白。他边洗边对死者说:

“大哥,可要记得我呢,给你洗这么干净。二天莫在工地上吓我们哟。要保佑我们……”

他又想到马上就有一顿酒喝。他仿佛看到自己正喝醉了酒,摇脚摆手地在马路上往前走,和那些酒疯子一样,又跳又唱——“撒——尔——嗬——”不,他要唱就唱《结婚歌》!——正月是新春,二人早有心;二人去买结婚证,收拾一路行……

洗干净后,大哥像个整容师,开始为死者整容。他将死者老睁着的眼皮往拢阖——可是摩拢了又睁开了,大哥摩,他睁,像是那眼皮里安装了弹簧片似的。大哥就亲切地对死者说:

“大哥哟,闭上眼睛吧,还睁着看什么啊。快闭上,死了也就什么都丢开吧,死了就一身轻松了,是好事。”

也巧,死者的眼睛没有再睁开。

大哥望一眼如一绺淡淡红霞缓缓南游的河水,心里一寒一酸,又望一眼龙头岩顶上的太阳掉下没有。他将死者往起抱——天啊,好重!难道是我没力了吗?大哥又亲切地说:

“大哥,轻一点,我背你回去。还轻一点……”

也巧,就真的轻了。

大哥把死人规规矩矩放到晒场上置好的门板上。凶死的人不能径直进屋。

于是一满晒场的哭声。

队长说:“不要哭,他的死重于泰山,光荣。”

大哥从队长手里接过酒时,那完全是一副从边疆前线凯旋归来的英雄领奖时才有的神态。可惜他此时没穿衣服,赤膊上阵,浑身是血,又像一个接受招安的土匪。那背上的血渍花花沓沓,看去像一片云霞。

大哥接过酒瓶就顺势往嘴里倒出“叮嘣”的一响,瓶嘴差点没碰掉他那坚硬如花岗岩石的牙齿。大哥接连倒了几下一无所尝,只有别致的碰杯声。直到有人笑出了声,大哥才恍然大悟原来没取瓶盖。大哥的脸未酒先红了。他瞟一眼望着他的各色眼睛,将计就计把瓶子往天上一抛,抛了很高,然后轻巧地接在手里,望哭哭笑笑的人们说:“逗你们好玩儿呢。”说着拿手榴弹一样拿着就走。龙头岩上最后一绺夕阳之光把他赤身的胴体抹得灿灿烂烂。

老远我就看见大哥坐在河堤上等着我,朝我回来的方向望着。老远我就看见大哥朝我挥舞闪闪发光的瓶子。我猜他肯定在搞什么怪名堂。他也有不少小板眼的。

“哎,快猜我这是什么?”

“想酒想疯了吧,水当然好弄。”

“放屁。这是队长亲自奖赏我的一瓶酒!”

“总是没人要的烂苕酒哇,再不就是橡子酒。”

“你快尝吧!我还舍不得尝第一口呢,专门在这等你。”

我很感动,推给他先尝,但终于推不赢他。我打开瓶盖,并不太激动地往嘴里倒了一小口——哎呀好苦,还喷烂苕臭!但我没做声扫他的兴。

大哥接过瓶子就往嘴里倒出“咕咚”一声,但他接着就大骂:“他妈的真是烂苕酒!老子下那样的苦力,他竟然哄老子!狗日的!”他手一挥酒瓶如手榴弹在石包上爆炸得粉碎,飞一满河酒雨哗哗啦啦响一阵。

接着,大哥站起身,挺着胸直着腰大骂队长狗日的牛日的驴日的……

我忙说:你敢骂队长?他听到了不批斗你!

他不觉身子一缩,不做声了。一种说不出的沉闷与茫然将我们沉沉笼罩。

我撕了练习本蘸河水为大哥仔细擦洗身上的血污。

我发现他正失神地望着茅草坡山顶,那里有一栋茅草房子,那是土改被赶去的红鼻子一家子。他头上长长的头发如茅草在风中潇洒地舞动。我边为大哥擦洗血污边问他:

“哎,说真的,你和红鼻子家的冬梅是不是在相好?”

他望着那高高坡顶的茅草屋,不做声。


我说:“好就好嘛。怕什么?我还不是和她妹妹桃英蛮好……”

 

他一惊,转脸望着我,那眼神似乎发现了知音。但又充满着怀疑。

我说:“是的。她在学校里、在路上有些同学都喜欢欺负她,喊她‘红鼻子’,打她。打她时嘴里还喊‘打倒红鼻子’。我觉得太不应该。她长得好,真像桃花那么好看,学习也好。我就可怜她,为她撑腰,谁欺负她我就打谁,后来无人敢欺负她了。她也总是喜欢和我在一起,在教室里和我坐一位,放学回家总要和我走在一起,每天早上总要在那个路口等我……”

“你长大了和她结婚?”大哥忽而有些天真好奇地问。

我说:“我喜欢她,当然要和她结婚!”这也是在对大哥进行鼓励。

大哥脸色重又沉下去,像是在想着什么。

要说,队里哪个都喜欢大哥,包括那些漂亮姑娘漂亮媳妇。但妈曾请媒人说了好些姑娘为大哥做媳妇,却没一个答应。不知她们是瞧不起大哥还是考虑到大哥已在和冬梅好。偏偏大哥又不计较任何人。仍然帮别人下力,背这背那,扛这扛那,不管集体的事还是私人的事。我总觉得大哥像是一部起重机,是专为大家起重的,是公共财产。我很不服气。我又说:

“再莫为别人下力了,除了集体的事。”

他却慢悠悠地说:“别人请了你,又怎么不搞嘛。力气用了有来的,水一样。越使力越有力。”

“可他们的姑娘都不给你一个做媳妇!”

“婚姻自愿嘛。下力是下力。下力就是为了要别人的东西那还像话?”

“你都快三十岁了!”

他又沉沉地低下头去不做声了。

过了一会儿,我还是问:“哎,你和冬梅真的有不有那么些意思?”

他还是闷着。但我发现那眼神还是倏然间拐向了一个幽香的岔区。脸一下子秀气漂亮了许多。

我又问:“你到底喜欢她不?”

他陡地满脸堆起火气,答非所问:“见鬼!”说着一拳打下去,那筛子大一块石板忽地粉碎。

后来有一天,妈又对那个喜欢做媒的外号叫“拿酒来”的跛脚老者说,请他为大哥找个媳妇。他仍然一句老生常谈:“拿酒来。”妈只好到供销社找主任开后门搞了一斤酒给他。大哥见了像是要吃人的有火有气。但殊不知大哥从中得到了启示。

后来有人要大哥帮忙背石磨、背石缸、背棺材等,大哥便甩一句不软不硬的话:

“拿酒来。”那样子增加了许多傲慢。

“好多酒?”

“一斤包谷酒。”仍然有几分傲慢。

那找的人便闷着头走了。

于是就都不请大哥背这背那了。可能是弄不到包谷酒。弄一斤包谷酒得出四川。本地因粮食紧张,好些年就没有包谷酒卖了,就是搞一斤橡子酒或烂苕酒也得走后门经过公社办公室打证明。

但大哥仍不改变政策。要是有人找他,他仍是那句话:“一斤包谷酒。”

于是大哥又一个别名诞生了:一斤包谷酒。不管什么人看见就喊“一斤包谷酒!”但他并不学往日那么礼貌地回答。有时嗯一声,充满一种冷漠;有时望对方一眼,不冷不热;有时反叫一声别人的浑名;有时用手拍一下别人的肩膀,也算不冷不热地答应了;有时什么表示也没有,做他的事;有时还抗议性地瞧别人一眼,以示警告的意思。

不久爹就知道了大哥的浑名“一斤包谷酒”的事,就非常严肃地训了他一顿。

但大哥仍没改变政策。偶尔有人请他,他仍然是:“一斤包谷酒。”

这天田家婶婶找大哥背一天柱头,说已给队长说好了。她儿子在公社里工作,是这个队受人敬畏的一家。大哥还是如此政策,不过说法变灵活了一点,因为这是帮一整天忙,不是背了就走。他说:“要喝一顿包谷酒。”仍然脸色傲慢。

“只弄到了橡子酒,也好喝呢,行不行?”

“背嘛。”没有望她。

第二天一早大哥就去了。这是一天很扎实的活路。别人两个人抬一根,他一个人背一根。有人又赌他:

“一斤包谷酒,赌你把这根中柱背去!”

他并不望他们,挺傲慢,说出使他们大为吃惊的话:“背是可以,政策变了。”

“什么政策变了?”

“背去了,把妹妹给我。你们哪个愿意?答应了。我就背。”那神情很是坚决。

他们几个怔在那里哭笑不得。

“作不了主吧?那我就背这根走了。”他背起一根一般的柱头。就是这一般的柱头,一般也得两人抬。

田家的酒是安排在晚上喝的。可能考虑到白天喝了影响做活,因为有人发酒疯,更何况这年代一般人几时喝过酒,那就更不可收拾了。田家的安排是对的。

果然不一般。这晚上茅草坡闹了一夜!满坡都有人在哭、在笑、在骂、在唱、在怪喊、在乱说,直到第二天中午时分,好些人还没恢复正常。大哥就是其中一个。

驻队干部第二天晚上召开紧急会议,最后作出规定:今后不管哪家请帮忙工,一律不准搞酒喝,扰乱秩序,影响生产。否则,开批判会,当破坏革命和生产论处。

那晚上也不知大哥喝了多少橡子酒。反正他痛痛快快高兴了一回:一晚上搭半天。喝了酒他就开始骂人,骂队长,骂其他好些人,还骂了爹,还骂了那个驻队干部。最后该骂的人他差不多骂完了,随后就向坡上走去,边走边唱随心喊出的歌——

姑娘住在山顶顶,从小我们都有情,我想和她爹不肯,你看伤心不伤心,我的妹来我的情……

歌声雄浑而悠扬,带着几分苍凉,在整个茅草坡飘荡萦绕。鬼头鬼脑的山摇摇晃晃,好像无数的魔鬼在张牙舞爪蠢蠢欲动。

他高唱着,向坡上继续走去。唱一阵后又骂一阵,接着又高唱“妹儿住在山顶顶……”

最后他就唱到了那栋茅草房,唱到了冬梅窗前。这时她家早已睡了。冬梅在梦中被院坝里突然跑来的歌声吓出了一身汗。

冬梅后来清醒些了,也听清楚了是他,并且隐隐听懂了他的歌词,眼泪就抛纱一般滚出来……但她不敢开门。

大哥唱一阵后就打门,喊冬梅快开门。但没有人为他开门。他仍然唱,唱一阵后又打门。最后是边唱边打门。但门一直没开。苍凉的歌声拌着鼓声似的敲门声在茅草坡久久回荡。

天亮了大哥才下坡。下坡后又沿着马路向前边走边唱边骂,什么也不在乎,而且那身影很有几份活脱、轻盈。这酒真好,让他将心里的东西全倒了出来,身子一下子轻了好多好多。

我没想到就在第三天上大哥就遇到了不幸。

这天下午。改田专班上有人在大沟里找了一个好墩子石。有人要抬,有人说沟坡又陡又滑,危险,算了。但坎子上正差这样的石头,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班长拿来铁链,亲自拴,要抬,驾四力(人)抬。

大哥蹲在沟边望着陡坡那一片挂起的茅草。高高举起的茅草花白绒绒的,在黄红黄红的光雾里摇摇颤颤,像是在点头,像是在摇头。

这时抬杆已放到大哥肩膀上,大哥这才转过头严肃地说。

“抬,太危险。”

“不抬,用什么砌坎?”班长说。

“坡太陡,哪一个人脚一滑,四个人都要滚下沟……”又有人说。

这时大哥不声不响地把背朝石头挨过去,很烦躁地说:“干脆,放我背上,我驮去。”

“驮也危险……”有人说。

“我一个人,不行了甩得脱。”

这时却有人说:“你驮,我们可没有包谷酒。”

殊不知大哥火气一冲:“我在工地谁知扛了多少大石头,哪个给了我一两酒?我肩上、背上磨掉了好多层皮,一变天腰就疼,谁要了一两酒按摩了一下伤痛?见鬼!”

众人惊了。因为大哥从没如此发过脾气。但有人又受感动地连连点头。

“给我放!”大哥雄壮地说。

“不吧,太重了,还是抬。”班长说。

“放!要死只死我一个人!”大哥有点不耐烦了。

在好多双手的拼命抬举之下,石头如一座漂亮的新大陆长出海面,如一座岩巅挺拔于大哥那黄土高坡的背上。大哥那粗壮如柱的腿子禁不住抖抖索索。石头在大哥背上摇晃。那是一座山岩在缓缓移动。热血凝聚的夕阳泼一层厚厚的热血于颤颤巍巍的岩石。

大哥那穿着草鞋的脚在长满茅草的陡坡,在没有路的草丛里,一步寸远,一步寸远地移动。茅草完全淹没了他,只能看见岩石从茅草上呼呼碾过。茅草晃晃如浪。看不见大哥。他好像已经被压入地下,只能隐约听见那草鞋下嚓嚓嚓的生命挣扎之声!

“磉墩,扛不起了就甩呀!”有人在喊。

回答喊声的是岩石在茅草上走过的呼呼声,是那草鞋沉沉碾出的艰难喘息……

“危险!驮不起了就甩!”班长喊。

岩石在倔犟地移动,如远去的航船。

“伙计们,今晚上我们怎么也要凑钱为磉墩打一斤酒!”

“要买一个高级的瓶子酒!”

“真是茅草坡的一个好磉墩啊!”

“班长,今天要给他记两个工日!”

“伙计们,二天磉墩结婚,我们免酒为他抬嫁妆!”

“班长,你就给磉墩作个主吧……”

“对!作个主,让他和冬梅结婚!就在工地上结婚典礼!”

岩石渐渐向高坡升去,升去,那分明是一个粗糙的太阳正在升上那个高度,升上那一片玫瑰红的意境!

然而它像是走了一个世纪!它终于走近它的彼岸,走近那坎边。

有人的眼睛湿了。

只差一步了!一步迈上垫脚石就可以顺利地将岩石放入正在垒砌的坎上。

这时有人在喊:“就甩坎下——我们一起来往上抬!”

的确可以。但却差了一步,这一步是顶点,是境界。大哥的确在此时此刻犹豫了几秒钟:是甩坎下让人来抬上最后一步,还是自己迈上这眼前的最后一步?他从来帮人做事都是做完满,不拖泥带水,不留尾巴。他经手的事,上了他肩膀的事,几时又麻烦过别人来抬一抬、弄一弄了的?那还叫磉墩我?那还是茅草坡的硬汉子?

打着战的一支腿抖抖索索向坎跟的垫脚石上抬去,另一支独立支撑巨石的腿更是支撑不住了,整个身子像是马上就要塌下去。抬上去的那支脚终于伸到垫脚石上,但那另一支脚似乎在下面生了根,牢牢长进地下,怎么也拿不动了。看去,只见石头不见人,大哥像是被压到地下,压进了泥土。

人们的心都提起来了!全部血管、神经都绷紧了!每双手都为大哥捏着一把汗!汗如水,一滴滴滴进草丛滴进土地……

“就甩坎下算了嘛。”正在挑土填空的冬梅挑来一担土,惶然地站住了。人多的场合她很少与他说话,此时她好像怎么也禁不住。

而这一声喊不仅没使大哥放下石头,恰恰灌进了一股热血——他要扛上去,让心中人看看!否则就不是茅草坡最有力的汉子!他伸手终于抓住了石坎上的一个石头角儿,然后用力拉那如山的身子,像一根缆绳拉一只巨轮上岸。他开始拿下面的那支脚了。拿一下,不行,又拿,又不行。再拿!再拿!

夕阳打了一个震惊的寒战,颤抖一下,茅草坡颤抖一下——大哥背上那座岩山稳稳端端放在了石坎上,在最后的高度落户。大哥双手撑在面前的石头上,站成一座峥嵘石雕。他缓缓抬起脸,如一尊朝阳浑然升起,悠然升起——但就在这时,就在他正准备认真对着茅草坡,对着冬梅姑娘,对着所有的人,对着夕阳笑一下时,他嘴里一股红红的喷泉飞泻而出,如红龙过江,跨过他手下如山如岩的巨石,跨过生命之谷,凌空飞延成一条长长的彩虹,飞落于长长的如长城的石坎,飞落于人生之岸、生命之岸……

大哥身子挺直地站着,双手撑在石头上,仿佛一位战场英雄在战地作动员报告。

当冬梅甩下扁担撮箕跑来,当人们从附近跑来时,大哥已经壮丽地停止了呼吸。但那姿仪神态仍然像在战场作动员报告。

 

茅草坡的夜晚,人们总是听到一种骂声、一种歌声,像醉酒的人一样无所顾及,一样慷慨激昂,一样自由自在。我想,那是祖祖、爷爷、爹、大哥的声音吗?是很多很多酒疯子的声音吗?

 

 

我好像看透了这太使人压抑的茅草坡。我拼命读书,一心想离开这茅草坡。后来,我终于考取了一所名牌大学。我是多么激动啊!我拿着大学通知书分别来到祖祖爷爷爹和大哥的坟前,虔诚地对他们说:

“你们安息吧,我为你们争到了光,我就要走出这茅草坡了。我不想什么包谷酒,我将来要到大城市去工作,不再学你们祖祖辈辈被这鬼天鬼山鬼人几座大山压在这片孤独的土地上,憋着一肚子仇恨闷气怨气苦难,还总是不敢说,不敢诉,总是被一种东西束缚着,总是在害怕这种东西,恰恰这东西总是无时不在,总是在被这种东西笼罩、压缩,再压缩,直到你们都变成一个个如弓如牛如柴贴进泥土的干枯生命,最后彻底变成一堆泥土!我知道,不是你们一定要喝酒,而是你们的生命需要酒,是要喝了酒能够说出一种心里的东西。你们需要一种力量。我能够理解你们。你们放心吧,安息吧,你们等着我的辉煌吧,我要从我这辈人起彻底改变我们家族我们茅草坡人的命运!”我看见他们坟头的茅草使劲地摇晃着,非常感动的样子。他们真地听懂了我的声音!

大学毕业以后我有点失望。我没有分配到大城市工作,而是分回了我们县里的一个局里工作。我没有任何关系。我的脑海里忽地长出一片阴云。

很快这片阴云越长越浓越长越黑。我发现局长是个红鼻子!并且那眼睛也红!

这时社会上对大学生很崇拜,大学生很吃香。而且在这个局里,就我是个真正的大学生。局长只是个“文革”期间戴帽的“工农兵大学生”,学的专业是阶级斗争、批判资本主义。

我被安排在办公室作办事员。上班的第一天红鼻子就把我叫到他办公室,恶颜厉色地瞪着我进行训示。一副居高临下的气势要首先就给我一个下马威,要永远将我踩在脚下将我永远地制服,死死地压着,不敢有丝毫的动弹!完全要把我变成一条耕地的牛,一切都只能逆来顺受。他还强调说:

“你不要以为你是名牌大学生就了不起!要无条件的绝对服从我的领导、分配,叫你怎么样你就怎么样!上班要提前十五分钟来给我把办公室卫生打扫干净!上班时不准讲话!上班时任何人来找你也不能理睬!”

我说:“母亲来了也不能理睬?”

他恶恨恨地吼道:“我说话你敢打岔!我说的‘任何人’是什么概念?你的大学读牛屁眼里去哒!”

我坚持平静。他又吼道:“下班要等人都走了,你才能走!要养成好习惯。下班后不要串门,不要出院子闲逛!在寝室里不要大声说话!来了客人要向内保主任报告!要努力学习政治,提高政治觉悟!穿着打扮要朴素严谨!不准留长发!”他点燃一支烟抽一口接着说,“可以抽烟,不准喝酒!”

我坚持平静。他见我没点头、没应声,大声吼道:“你听到没有?!”

我回答:“都听见了。”

“能不能做到?!”

我感到耳膜震得很痛,坚持回答:“能做到。”

我的运气似乎不错。我一来就赶上新房落成分房子。而且房子多好几套,这就可以保证我有一套好的房子。当公布分房情况时,我吃惊了,我被分在了一楼(底层)!而且一楼就我一人,另外三套空着,准备出租。在我上面:第二楼是刚调进来的一位女同志,中专生,人很漂亮。中专生竟然压在了名牌大学生上面,女人真是翻身了;第三楼是个副局长;第四楼是红鼻子局长;第五楼(顶层),一共四套,都空着。

面对这个一楼,我一下子连眉毛也抬不起来。光线太黑整天不见阳光,周围又净是垃圾,蚊虫像乌云一般,老鼠们成群结队成天大摇大摆穿梭不停,特别是阳台连着院坝,连防盗栏也没有,强盗可以轻松愉快地走进你阳台拿东西或者走进室内,太不安全!室内满地都是闪闪发光的水,我以为是用水磨了地平的,可是我用拖把拖干以后很快又是一地的水,原来这里地势低凹极其潮湿!我想在这里住不了多久,浑身的每个关节肯定都要关节炎!天呢,这太不行了。于是我想找局长调整一下,去住五楼,五楼本来就空着嘛。

都说这红鼻子局长是个驴脸无情的人。他的长相有点像驴。他动辄训人、随意骂人,态度粗暴,脾气恶劣,连给他作贡献陪他睡觉的情妇他也是动辄斥骂。这院子谁都怕他。

这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我想到底是找红鼻子局长还是不找红鼻子局长。好久以后我才睡着。可是一睡着我就陷入恶梦——感觉身上被什么压着,使劲地压!像是一座座山,像是几个魔鬼,像是几个吃人的人,狠狠地压我,就要吃我!不让我呼吸,不让我心跳,我丝毫动不了,我快窒息死了!我拼命呼唤,可是我怎么也呼唤不出来,连我的声音也给卡住了!我难受得要死了!好久以后,有一只老鼠爬到我铺上爬到我脸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又咬一口,要命的疼痛才让我醒过来。浑身已经是大汗如水!身子好像也细了一转,净是骨头,肌肉可能是刚才被压进了骨缝里。

第二天恰恰是星期天,我就去找局长,管他是红鼻子还是绿鼻子。

我走上三楼,就听见上面的门响了一下,我站住了,接着就走下来一个人,一拐弯,我看见了,是二楼那位女同志。一见我,她的白脸一下子变成红脸,很不好意思。我不看她,继续往上走。我明白她昨晚在红鼻子那里过夜,不然刚才一见我怎么变成了红脸蛋呢?而且这时还很早,又是星期天,大概肯定不是去请示工作。单位有人说,她答应了陪红鼻子睡觉的要求才调进来的,我想可能肯定是真的了。

我鼓足勇气去敲了几下红鼻子局长的门。但都没有回音。我想他昨晚大概战斗了一个通宵,等一会再来吧。

在我第三次上去时已是11点多钟。他开门了,我一面对他就感到那鼻子很红,像一把带血的砍刀,连眼睛也很红,充满要吃人的意思。他做着个压到一切的凶相瞪着我:“有什么事啊?”

这时我正在看沙发上的一枚发夹,我认识这发夹是二楼那女子的,绝对不是他妻子的。他的妻子在农村,听说来过一回,他不开门,把她赶回去了,再也不敢来了。我还是马上真诚微笑地回答说:

“请您给我换个五楼吧,你看这一楼……昨晚老鼠还把我咬成了这样,已经肿了,你看吧……”

这红鼻子局长用更凶狠的泛红的目光瞪着我:“你以为你是个名牌大学生,就要住得层次高一点是不?”

“我想五楼是空着的,再者也是顶层……”

“空着的就没有用哒?你去吧。我还有事!”红鼻子局长不由我分说,就赶我快走。

我回到住处还没坐下,一股垃圾的臭气就向我猛烈地袭来。与这院子紧连的是一个垃圾场。这上午垃圾最多,也就最臭。

这晚上我简直是不敢睡了。我害怕一睡着又进入恶梦。我想了一个办法,将电灯亮着。我想这样可能好些。谁知一睡着就进入了恶梦,感觉身上被什么压着,使劲地压!像是一座座山,像是几个魔鬼,像是几个吃人的人,而且比昨晚更可怕的是这些人都是红眼睛、红鼻子,张着血盆大口,狠狠地压住我,要吃我!不让我呼吸,不让我心跳,更不让我动,我快窒息死了!我拼命呼唤,可是我怎么也呼唤不出来,连我的声音也给卡住了!我难受得要死了!直到好久以后,一只小老鼠爬进被子里,在我身上到处乱爬乱刨,然后把我肚子狠狠咬了一口,又咬了一口!我终于被痛醒。浑身已经是大汗如水!身子好像又细了一转,净是骨头,肌肉可能是刚才被压进了骨缝里。

我彻底惶恐了!我想这怎么过啊?

星期一上班都看见我脸上肿得红红的伤,就问我怎么的,我说是被老鼠咬了的。他们开始一笑,但接着看我神情低沉悲伤,有人就说,一楼是老鼠多,特别这里又连着垃圾场。有人同情地说,你给局长说一下,给你换套房子嘛,那五楼的四套房子全空着呢。我说我讲了,他说不行。有人又说,讲了还可以再讲的嘛,这是实际情况,老鼠把你的脸都咬成这个样子了。我说肚子也咬伤了呢,但这都是小事,主要是——我一睡着就被什么压着,要吃我……有人就又说,你还不知道呢,据说这里历来就是杀人的地方,杀过很多人。那年“白莲教”农民起义失败后,被抓的农民起义者,就是押到这里斩首的!真是尸横遍地,血流成河啊,因此这里的土地都变成了红色……我只觉得浑身的血流一下子缓慢了。

要我再去找那红鼻子红眼睛的局长,我实在有点不想找,我根本就不愿和他说话。可是不几天我就瘦得皮包骨了,而且神志也不清了,没有睡好。我那不是在睡觉,而是在受罪。有人就吃惊了,劝我去找红鼻子。并说他有几个情妇正在着手调进来呢。就是还调三个情妇进来,五楼也还有一套空的嘛,怎么不能给你换换?你要去找!

这时我不禁想起了包谷酒!

于是我到街上去买了一斤包谷酒。但我不敢多喝,只喝了三分之一就往红鼻子局长那里走去。

可是我一出门就看见一个女人正向他那走去。我等了很久不见她下楼,只好作罢。

这晚上我就干脆不睡,坐着。可是坐到下半夜时瞌睡实在是来浓了,坚持不住,不得不睡。没想到一睡下就又进入恶梦!忽地一下,我的脚被一个魔鬼咬住了!接着手也被魔鬼咬住了!在吸血!好痛!我拼命地呼喊着,可是怎么也喊不出来,怎么也醒不过来!我被死死地压住了!我就一整晚上被魔鬼困着,直到早晨有人把门打得山响:“上班了!你还不起床?!”这时我才从恶梦中解脱出来。勉强爬起身子,可是一点儿精力也没有!这时我才发觉,我的手流着鲜血,脚也流着鲜血,把被子都染红了!我想这到底是老鼠咬的,还是魔鬼咬的、人咬的?

于是我将一斤包谷酒喝完了,顿觉无比雄壮,就向红鼻子局长办公室走去。

他把门一开,就恶眼瞪着我,接着一股酒气喷向我:“你灌些酒哒来搞什么名堂?!”

我坚持友好地说:“那一楼我实在是住不下去,你看……”

又是一股酒气喷向我:“那你就马上给我搬出去!我不稀罕你住我的房子!”

我的酒力就发作了,一股火气直向喉咙里喷射,我没忍住:“你是当领导的,怎么就这么个态度,我是反映情况……”

他虎地站起来,逼到我面前,凶狠地吼道:“你灌些酒哒来打架?给我滚!”说着用手使劲推我一掌,要给我一个下马威。我后退一步,坚持平静,站着不动,正视着他。

“你不走是不?”说着就又向我猛推一掌——我差点摔倒。

“你这领导还打人?”我说着就是一拳朝他胸部狠狠地打去。这酒力真大,其实茅草坡人本来就力大,他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原来他只是只纸老虎。他爬起来又向我打来一拳,我身子一闪,他朝前窜去,我干脆朝他背心猛击一拳,他一个饿狗吃屎仆倒在地,发出极其沉闷的重响,好久才发出声音:“救命啊,打死人啊——”

这时一位副局长就进来了。我简单地向他陈述了一下,就下楼了。

很快我就被抓进派出所。

派出所的人听我将全面情况一陈述,竟然对我还产生了同情,说:“都知道那个红鼻子局长像土匪,根本不像个局长,待下面比犯人还不如。”

我流下了眼泪。

他们又说:“你放心,我们不会找你的麻烦,不过,你得罪了他这个红鼻子局长,恐怕没你好日子过,你只有调个单位。”

我感激地点着头。

于是我很快写好申请,并且联系好了单位。这时大学生还不多,比较吃香,有单位要。

可是我没想到,这个红鼻子局长怎么也不签字,他要把我卡在这里,死死地压着,显示他有权有本事。他还打电话对我找的单位说我是个酗酒闹事的无赖,还打领导,如何如何。但那个单位没有相信他的,倒说这红鼻子真是不正派,仍然要我调过去。

更有甚者,他看到派出所没有处理我,就在本单位作出决定:扣我两个月工资。

我就又喝了一斤包谷酒,冲进局长办公会议,理直气壮地说:“你们也都是长着人心的人,凭什么我就该住一楼被老鼠咬、被水泡、被垃圾包围?五楼空着几套房子我为什么不能住?我善意地反映情况,领导不仅不关心,还竟然先出手打我,我只是自卫了一下,要扣工资就要两人一起扣!你敢只扣我一个人的工资我就上访!再不就……!”

红鼻子局长扳着一张凶恶的驴脸,像要吃掉我似的,不说什么,以静治动。几个副局长表现平静,也不说什么。听人讲,他们对红鼻子也都厌恶。他太专横霸道,作风太恶劣,成天花天酒地。这时办公室主任站出来劝说道:“在开会,先回办公室,以后再说吧。”

我想管他红鼻子怎么办,我也合算,局长打了我,我也打了局长!他可是从没人敢碰的红鼻子局长!

会上,局长还是坚持要扣我两个月工资,并要办公室人员整我材料,要给我一个纪律处分。但是几个副局长都反对,并说不要把事情闹大了,就没能定下来。但他还是独断专行写了条子到财务上要扣我两个月工资。

第二天,我又喝了一斤包谷酒,冲进他办公室,雄壮地说:“告诉你红鼻子,只要你敢扣我工资,我就和你拼了!不信你试!调单位的事我不要你签字了,我就在这单位,永远地呆在这里,你赶我走我也不走了,我不违法乱纪,就专门监督你,看你把我怎么样!”

他咬牙切齿地望着我,恶恨恨地喷出一口酒气:“你不要太猖狂!我从来不怕事!”

这时我拿出酒瓶往嘴里倒了一口酒,同样恨恨地大声说:“你想怎么样?只要你敢乱来,我就敢乱来!你不怕事,我还不怕死!”

这次他没敢来打我,气得红鼻子里直哼哼,大声说:“你给我滚!”

我又向嘴里倒了一口酒,朝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一副稳坐钩鱼台的架势,大声说:“你不撤回你的条子,我就不走!要走我就往县委走,反映你的问题,不信你看!”他脸上一下子变色了,怏怏地往楼下走去。我干脆坐到他的位子上一动不动。

很快他就指使一个副局长来给我做工作,说不扣我工资,并且同意我调出,要我去办手续。我说:“那天我就说了,永远也不走了,专门在这监督局长!”说着我又向嘴里倒了一口酒。

于是我就坚持天天喝酒。喝出勇气喝出胆量,时刻准备着,只要他红鼻子敢歪来我就和他论理,只要他红鼻子再动手,我就自卫还击重创他红鼻子!我也合算,他是局长。于是我经常都是一副大侠风度,一副要拼命战斗的英雄气慨,时刻准备着!但没谁理我的。

也巧,大概由于我喝了酒,晚上睡觉再也没有做恶梦。

我想我还年轻,有时间等待,一切都会变化的。好好喝酒!

不久一天,红鼻子的一个情妇真的调进来了,住进了他楼上那套房子。搬东西时,人们背后议论纷纷,实在看不惯。

我就去给几个副局长说:“给你们说一下,我也马上搬到五楼去住。”

有一人说:“你自己去给局长说说吧。”

我拿出瓶子往嘴里倒一口酒,大声说:“什么局长,他连人也不是,不配我理他!我给你们副局长说,是我对你们还信任。”

我说过之后,就去街上找了几个帮工,去将红鼻子局长情妇对面那套房子的门锁撬了,将东西搬了进去,正式居住下来。这套房子是红鼻子留给另一个性伙伴的,正在办理调动手续。

一时间全单位哗然。人们看见我就说:“干得好!对待专横作恶的腐败分子,就是要你这样的人!修这栋房子他得了建筑包头好多回扣,可惜没有证据……”

这之后,我看见红鼻子局长的鼻子更红了,眼睛也更红了。远远地看见我就将脑袋弯下胸部。不想理我,也不敢理我。

不久我就在小城出名了:敢反抗局长,是条汉子!

此后,下班了一有时间我就抱个酒壶,在大街上雄壮而豪迈地走着,走几步又向嘴里倒一口酒。但我不学祖祖爷爷他们喝了酒又骂又唱,我什么也不说,只是走出一种雄壮和豪迈。走过大街,走过小巷,走过小巷,走过大街,走着,喝着,喝着,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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