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酒壶里的爷爷

    如今，每每听到斟茶、斟酒的声音，我会想起我的爷爷，想象着很多年前，12岁的他穿着青布小褂，戴着小帽，搭一条白毛巾，在饭馆里勤快地给客人斟茶、倒水、上菜、擦桌子。

    爷爷12岁起便开始在饭馆里当学徒，勤学苦做，积攒了点钱，后来自己开饭馆。他勤快，手艺好，又精打细算，生意越做越大，做成了当地最大的饭庄。解放后，爷爷的饭馆变成集体饭店，爷爷成为饭店的经理和大厨。

    在奶奶的叙述中，在那凭票购屋的年代，在那些饥馑的岁月里，街上常有人饿晕，爷爷的七个子女都没饿着。那时家中总会有许多来求助的人，借米熬汤，奶奶总很善良，用衣角偷偷地包一把米送人。

    在父亲的叙述中，那时区里开会，都找爷爷去掌勺，爷爷走过用石灰刷得很白的写着很多红色的大字的墙边，风光又潇洒。父亲在家饿得实在难受，就跑到饭店里找爷爷，爷爷偷偷地给了他一根春卷，味道真美啊。

    在母亲的叙述中，爷爷就是个酒鬼。母亲笑话爷爷输了钱又喝醉了酒后大骂钱就是命命就是狗屎。母亲还说有一年春天，爷爷奶奶在地里栽油菜，吵架了，两个人赌气，把栽好的油菜一棵棵拔掉，扔得满天飞，后来酒劲醒了，爷爷又一个人偷偷去把扔掉的� ��菜捡回来种上。

    在我的记忆中，爷爷不苟言笑，爱喝酒，爱吃花生米和咸鸭蛋。爷爷吃咸鸭蛋的方法很特别，他用一只筷子在鸭蛋的一头敲一个小指尖粗细的小孔，然后将蛋黄蛋白一点一点掏出来，最后剩一个绿莹莹轻飘飘的鸭蛋壳。我常在桌下看他吃鸭蛋，很馋，但爷爷从不看我一眼，只在慢吞吞喝完酒吃完鸭蛋后将空空的蛋壳递给我，说拿去玩吧，还可以抓点萤火虫放里头。

    爷爷去世之后很多年，我看到挂在墙上的黑白的他，感觉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只是他的绰号“老窝子”还在年迈的老人们中相传。父亲到了别的镇县常这样介绍自己，我周庄的，老周家的，老窝子的儿子，这样那些老人家就知道了，父亲要办的事情也就容易多了。

    有一年与父亲在桃花树下饮酒，我想起爷爷躺在桃花树下喝醉的情形，遂问父亲，你不酗酒，我不好酒，为何爷爷却是酒鬼？

    父亲饮一杯酒，说，80年代，私营饭庄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你爷爷退休后，集体饭店就倒闭了。他老人家一生勤奋，又爱面子，却老境颓唐。以前的那点积蓄，都被他打牌、喝酒了。他打牌输�� �赢少，输了他要喝，赢了他也要喝，渐渐就上瘾了。你奶奶、你母亲理解不了他，总说他糟蹋钱，人前人后说他是酒鬼……

    以后再看挂在墙上的黑白的他，我会想起他去世时的情形。他是在躺椅上躺着睡去的，毯子掉落在地上，还有半壶酒没喝完。那酒壶里躲着的，分明是一个受伤的、失落的、寂寞的男人。